

桐花纷飞时
\n文/冉霞
\n媚舒河畔,石拱桥边,一树小喇叭样的桐子花开得热热闹闹,白里透红的花瓣上盈动着无数小水珠。山间春雨后,空气里氤氲着草木勃发的气息,通往村庄的公路总算在寂寥中等来了一辆宝蓝色货车,那不紧不慢颇有节奏的哐啷哐啷声,配上那缓缓驶来的笨重憨厚的模样,让人一下子想起村子里吴大哥那头最老的牛。
\n吴大哥跟着牛跑了大半辈子,这天他跟牛请了个假,他随这老水牛般的货车进城办了件大事。现在,这功臣般光荣返程的货车正好停在了石拱桥头那树热烈的桐子花下。没想到,意外发生了——突然,车斗里传来吴大哥呼天抢地的呼喊声,山村的宁静瞬间被划破。
\n“醒醒啊游云!别吓我啊!你醒醒!”吴大哥颤抖着半跪在车斗里,正用尽全力掐游云的人中。
\n游云面色苍白,瞳孔放大,背靠着漆黑油亮的棺木,瘫坐在车斗里。
\n司机吴四闻声飞速熄火停车,他慌慌张张从驾驶室跳了出来,连车门都忘了关上。他抬头看到车斗里的那一幕也慌了神,一下子愣在那里仿佛被武林大师点了穴道。好在副驾驶室里大着肚子踉跄下车应声跑来的吴四老婆处事不惊。
\n“吴四!你个智障!赶快和吴大哥一起把游云嫂抬下车!要是死在车上了有你好果子吃!”
\n经老婆这么一提醒,吴四一下放弃了本能地先上车看看情况,再拨打120急救,或者自己立马开车送附近卫生院的想法。
\n“关键时候还是女人想得周全!这要是死车上了我怎么也脱不了干系啊!”吴四心里嘀咕着,不幸中添了一丝侥幸的心理。
\n除了车上,四下无人。吴四立马打开车斗护栏,大声喊着:“吴大哥,快!赶快把游云嫂移过来!”
\n“好像没有脉搏了,赶快发动车子送医院啊!”吴大哥打着哭腔说。
\n“快!快点移下来!”吴四老婆急得拍着车厢示意吴四自己赶快上车行动。
\n吴四猴子一样灵巧地跃上车斗,弯腰从游云嫂胳肢窝环抱过去,他用吃奶的力气将倚靠在吴大哥漆黑发亮的棺材边的游云嫂拖到了斗车边沿,吴四老婆立马垫着脚尖呼哧呼哧喘着气拉住瘫软如泥的游云嫂。
\n“快!快点帮忙抱下车啊!救护车马上到了!”吴四老婆对着只顾掐人中不停呼喊“游云!游云!”的吴大哥命令。
\n吴大哥慌慌张张地服从了命令,他从背后托住了游云,使得吴四腾出手来跳下车接应。
\n“下来帮忙接住!”春寒料峭中,吴四居然热得大汗淋漓。
\n吴大哥机械地服从指挥。
\n三个人好不容易把苍白冰凉的游云抬到了桐子树下。
\n“救护车呢?救护车!”吴大哥摸着游云的脉搏喊。
\n这时吴四老婆才一拍脑袋匆忙跑到副驾驶室取手机,拨打集镇卫生所电话。
\n实际上,游云嫂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半小时后,镇上医生带着药物器械火急火燎赶到,迅速展开急救措施:人工呼吸、心肺复苏,该做的都做了,游云的身子渐渐僵硬,医生们宣布已无力回天。
\n“吴大哥上街买材子(棺材),我们车开到这里时发现游云嫂坐桐子树下,我们还以为她走累了睡着了,担心她着凉,停下来喊她不答应,吴大哥下车才发现已经没了心跳。”吴四老婆眨巴着眼睛大声说,“吴大哥,当时你下车发现游云嫂喊不答应的时候是不是吓坏了?”吴四老婆掐了一下显然被吓坏了的吴大哥的胳膊,用寓意丰富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n“吓坏了?是吓坏了……”吴大哥语无伦次,浑身像筛糠。
\n村子里一下子传开了:游云嫂从集镇上给吴二毛买药,返回途中快走到村里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没福气的游云嫂啊!
\n吴大哥一直守着游云嫂的尸体不说话。
\n直到村里在家的全部老人、小孩和几对在家种烟草的中年夫妇齐刷刷集合在拱桥边桐子树周围时,吴大哥做了一件惊人的、不可理喻的事儿——他禁止任何人碰游云嫂,并命令吴四将车上他刚买的棺材搬到桐子树下。
\n大家窃窃私语,意味深长。
\n游云的丈夫吴二毛是最后被人用轮椅推到桐子树下的。那时夜幕已经降临,吴二毛蜷在轮椅里全身痉挛,泣不成声,一股尿骚味在桐子花香里若有若无,过度的悲伤使得吴二毛小便失禁了。
\n“吴大哥,那兄弟俩打电话来说让大家帮忙抬回他家堂屋。”吴四凑近吴大哥继续耳语了几句。
\n“过了桥明天就会被拉去烧成一把灰。吴二毛,游云妹一辈子苦啊!这个桥是如何也不能过啊!”吴大哥几乎是跪在了轮椅前。
\n吴二毛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n“电话告诉那两个娃儿,丧事就在这桥头办了,马上入棺,你开车去买篷布来搭架子。”吴大哥从游云身边站起来,一一安排众人。
\n篝火在初春的夜晚熊熊燃烧。拱桥头桐子树旁的平地上搭起了办丧事用的棚子,游云被三四个老村妇在用白布围起的幔子里做最后一次洁身和更衣。
\n当吴大哥命令吴四等人将游云嫂抬进他自己买的棺材里时,村妇们在各个角落里咬舌头,吴二毛哽咽着说:“大哥,这棺材孩子们回来了折算成钱补给你。”
\n吴大哥摆了摆手,看了看一直紧随他身边的吴四,欲言又止。
\n“我说,补点钱也应该,是不是啊吴大哥?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你和吴二毛都出了五服了。”吴四老婆环顾着四周说。
\n吴四又凑到吴大哥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n“以后再说吧!”吴大哥望着可怜的吴二毛说。吴四老婆从家里找来干净棉裤让吴四和吴大哥给吴二毛换上,吴二毛半趴在棺材上无声啜泣。
\n天全黑下来时,游云在县城教书的儿子赶到了现场,他跪在地上哭了好一阵子。还没等他从悲伤中回过神来,吴四便和他老婆一起将他拉起来坐到了吴大哥身边,夫妻俩十分热情地、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们开着车载着吴大哥和吴大哥的棺材到桥头时,他们是如何发现游云嫂的,又是如何迅速展开急救,以及镇卫生院医生赶到后抢救无果的遗憾场景。
\n吴大哥一言不发。他专注地一张接一张的往香烛台旁的火盆里添纸钱,红红的火苗仿佛噬咬着他的心,烟雾让他的双眼感觉如梦似幻。
\n吴二毛望着可怜的父亲又哭了好一阵子。
\n那夜,吴大哥、吴四陪同吴二毛及其大儿子,还有几个常年瞌睡少的老人在桐子树旁的篝火旁守了整整一宿。
\n次日中午富农优配资源,游云在省城工作的小儿子及儿媳也赶到了娇艳欲滴的那树桐子花下。
\n全家人又哭成了一团。
\n吴四和吴四老婆又守着游云的小儿子一家讲述发现游云和抢救游云的详细经过。
\n游云的大小儿媳妇红肿着双眼一再鞠躬向吴四夫妇俩和吴大哥表达了谢意。
\n吴大哥低头不语,双眼布满了红血丝,面部抽搐了几下后,在吴四的跟随和耳语下又往棺材边的香火堆里添了不少纸钱。
\n做道场的法师们晚饭前赶到了拱桥边。焚香烧纸后,择定了下葬吉日——两天后出殡。
\n桐子树下锣鼓喧天,鞭炮轰鸣,震得桐子花花瓣纷纷扬扬。连游云留了一条缝的棺材上也停了不少桐子花花瓣,游云年轻时经常和吴二毛在桐子花开时并肩走过拱桥,她一定透过棺材缝喜滋滋地望着这漫天飞花吧。
\n事实上,游云生前和吴大哥相反,她一点也不在乎死后是按祖辈传统土葬,还是按新规定的火化。殊途同归,不就那么一回事儿?
\n游云早看淡了生死,感觉不到生命和生活的意义,这事儿只有吴二毛和吴大哥知道。短短一年里,已经有四五次了,游云割腕、吃安眠药,甚至想用绳子一起结束自己和吴二毛的余生,她想像此刻那样静静躺着看漫天桐子花飞舞,但都没如愿。每一次,吴大哥都像幽灵一样出现,打断了她的计划。
\n最近一次,游云在木房里堆满了一点就着的干松针和枯树枝,她将吴二毛抱到轮椅里,告诉他他们将一起和自己辛苦建造的木房化成灰,幸好吴大哥及时扑灭了刚刚燃起的火苗。
\n游云一直在追求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她要带着吴二毛不声不响地离开这个世界。
\n除了吴大哥和吴二毛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游云的异常。很多次吴大哥劝吴二毛打电话将实情告诉两个儿子,吴二毛都再三恳求他保密,他说游云说过一旦让孩子们知道了,她就立马一个人上路,一个人走方便得很——一个刀片、一根绳子的事情。
\n可是他们俩万万没想到,游云最终会以这种突然而又平静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尤其是吴大哥,他愧疚、自责难当,可又无法言说。
\n的确,游云这两年检查出了心脏病,她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她说她不会留下瘫痪的吴二毛一个人走。可这一次的突发事件太出乎意料了!速效救心丸就在她贴身荷包里,伸手就能取出,但她哪里来得及取?她完全吓懵了,一下子完全接不上尘世的那口气来。
\n那是一个阴冷的上午,游云步行去集镇上买药回来,刚走到半路,天就下起雨来,越下越大。正在那时,吴四开着货车从远处突突而来,车斗里载着一副又黑又亮的棺材。吴四老婆大着肚子坐副驾驶室里看到了树下躲雨的游云嫂,她让丈夫停车并拿出雨伞劝游云嫂上车斗快点回家,雨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
\n游云嫂颤颤巍巍上了车斗,撑着伞倚靠着棺材坐了下来。她知道这副新棺材是吴大哥这些天在县城精心挑选的,可奇怪的是吴大哥人呢?他难道还要在城里的儿子家呆上几天?真是怪事儿,他可是极度无法容忍他那有洁癖的儿媳妇的啊!
\n游云嫂在车上颠簸着,东想想西想想便发现车已经载着她和那副新棺材到了村口的拱桥头。马上就要过桥了,游云嫂想到了吴大哥最担心的事情——过了那拱桥,人一死就会被拉去火葬场火化。
\n这是今年刚刚出的新政策,因新城扩建,拱桥那头已经被纳入了新城规划区。虽然村庄离县城至少要一个小时车程,可实际上从村子背后大山打几公里长的隧洞后,村庄和县城就隔洞相望了。而恰巧县上丧葬改革制度刚刚拉开帷幕,新城区被纳入火葬范围,新制度容不得半点马虎,村干部们24小时轮流巡逻和上报死亡情况,时不时出现的殡仪馆的车让人心惊胆战。
\n也就是在那个时段,新城区许多家庭为老人提前准备的棺材都派不上用场了。正好,吴大哥一直在搜寻一副好棺材,他早已告知儿女自己的后事规划蓝图。他在拱桥这头还未划定为执行火葬区的山地上有个工房,那是他办养蜂厂而搭建的一个简易工棚。
\n最近,他把自己家当全搬到了非火葬区。他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一副棺材,他便能安安心心度过每一天,顺顺利利完成他的人生美好蓝图了。
\n于是,那个桐子花摇曳的清晨,他和吴四夫妇进城挑了这副她十分满意的生漆棺材。“杉木的,生漆油过的,好材子!”吴大哥笑呵呵地用赞赏的目光摩挲着他的棺木。
\n次日简单吃过早餐,他们将上好的棺材搬上车,成就感满满地从县城出发。那时天气都还好好的,完全没有下雨的迹象。可车行至半路,山雨就不期而至了,吴四老婆在副驾驶室里问吴大哥要不要雨伞,吴四在一旁大声笑着开玩笑说他要什么雨伞,直接躺进他自己的棺材里,就算天上落冰雹下刀子,也都砸不着他。
\n他们开这个玩笑时雨还只是星星点点,不一会儿就密密织织的了,吴四老婆又一次问吴大哥要不要雨伞。
\n“躺棺材里了。”吴大哥瓮声瓮气地回答。
\n吴四停下车递雨伞时,发现车上的棺材磨开了一大道缝,吴大哥不见了。
\n“这怪老头!”
\n夫妻俩在车里笑了好一会儿。
\n雨越下越大。
\n夫妻俩在车里聊着进城所见所闻,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吴四老婆都困得打起了瞌睡。
\n吴大哥在棺材里听着雨点噼噼啪啪打着棺材盖,杉木的清香让他晕晕乎乎。
\n当吴四开始抽烟解乏的时候,吴大哥在棺材里开始做梦了。他又梦回到了他不久前去参加他亲家的葬礼的情景。
\n那夜,约莫他们村的鸡叫三更时,吴大哥的亲家被推进了火化炉。吴大哥的儿媳妇和她的几个兄弟姐妹哭声震天,吴大哥穿得厚厚的,但也感觉冷得牙齿打颤。
\n那时县城刚刚执行火化制度,一切都是新的。新的殡仪馆,新的火化炉,还有刚刚催生的这个城市的新的从业者。
\n首例火化执行的不是很顺利。这让吴大哥之后几天里,常一见人就摇着头说他亲家真是死的不是时候。
\n总之,那个倒霉的时刻全家人感觉像是等了一个世纪,火化才完成。等待的煎熬还算不了什么,当吴大哥看到工作人员拿着小锤砸还没被完全烧成灰的骨头时,吴大哥觉得那简直太残忍了,他和亲家的孩子们大闹火葬场,把工作人员骂得只好哭着找领导出面解释和安抚逝者亲人情绪。
\n打那以后,吴大哥就很少离开自己的村庄。就算女儿求他跟着老婆去城里帮她带孩子,他也断然拒绝了。
\n老天真是跟他作对,仿佛吴大哥越是担心的事情,它就越是要发生。这不,亲家的事情没过多久,吴大哥的村庄被划定为新城规划区,突然通知得执行火葬制度。
\n直到吴大哥想到那个绝妙的全身而退的办法——退到了拱桥另一边新城规划圈外,他才舒了一口气。他只身在远离村庄的非火葬区,日夜守在他的养蜂工棚里,他总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n雨淅淅沥沥,是天空哼唱的摇篮曲,货车是摇篮,棺材是吴大哥的襁褓。他惬意地躺在里面,十分满足。不一会儿吴大哥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他梦见了长长的送葬队伍;他梦见自己穿上了生前从没享受过的华美服饰;他梦见了很久很久未见的家人和亲朋的笑脸;他梦见自己和棺木一起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许多鸟儿正围着他叽叽喳喳唱歌;他还梦见了吴二毛羡慕的眼神,他真真切切听到游云在不停赞叹——“好材子啊!好材子,吴大哥这下满意了!”
\n吴大哥听到这由衷的赞美声时,他开心地笑出声来,随之他也笑醒了过来。
\n这时,车停了。
\n透过棺材缝,他看到了白里透红的挤挤挨挨的桐子花,正一齐向着他探头探脑,这些可怜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家伙!吴大哥满脸皱纹像春波漾开。他知道到了拱桥头,该停车了,可千万不能过桥了——此生再过桥活动时可千万得小心谨慎了。不多想了,得起床暂时离开这舒适的摇篮,把这漂亮珍贵的襁褓请人搬到桐子花背后山上的工棚里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享受。
\n吴大哥轻轻掀开棺材盖,山上春天迷人的气息迎面扑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快活地起身、爬出棺材。
\n有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紧接着他听到一声尖叫,他慌忙朝着尖叫声望去。他看到游云正睁大惊恐的双眼望着他,嘴巴大大张着,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n他也吓坏了。
\n游云什么时候上的车?
\n吴大哥还没缓过神来,游云倚靠着棺材的身子已经开始往下滑了,她那往后扭过来看他的头都没来得及转过去就直接往一侧耷拉了下去。
\n现在,吴大哥的良心无时不刻被折磨着。游云被他吓得面色苍白、惊恐万分的样子让他自责内疚,深深的负罪感让他不敢看游云家人的眼睛。
\n他一直坐在停放着游云尸体的棺材边。里面装的应该是他自己的尸体啊!可怜的游云!可怜的吴二毛!
\n吴大哥想起游云年轻时,美丽、善良、贤惠。那时,游云的双胞胎儿子刚刚上中学,看着两个懂事的孩子优秀的成绩,吴二毛知道要把两个孩子送出大山,仅靠种地是十分困难的。从那时起,游云就开始了留守妇女的生活。
\n整整六年,游云在家养猪种庄稼,没日没夜期盼着节假日迎接孩子们回家的时刻,让孩子们感受到家的温暖,她一个人的日子苦也甜。直到两个孩子都顺利考上大学,学费越来越高,要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游云才跟着吴二毛一起外出打工。
\n后来,孩子们都工作了,游云和吴二毛在孩子们的劝说下结束了打工漂泊的生涯。但是孩子们结婚、买房样样得花钱,游云和吴二毛想办法在县城开了个缝纫铺。凭着游云在工厂里的缝纫技术,游云在县城商场旁的小铺里从裁剪和缝补衣服裤子开始,一直拓展到了床单被罩定做,最后店面扩展,游云开始专门定做床上用品和窗帘了。生意一点点做大,在工地上忙碌的吴二毛也专职配合游云外出安装窗帘。
\n游云和吴二毛用创业得来的第一桶金在县城为大儿子置办了婚房。他们计划着将来也帮着为省城工作的小儿子首付房款。
\n就在那时,不幸降临了。吴二毛外出安窗帘时不小心跌落,从此只能靠轮椅行走了。
\n游云伤心欲绝。她背着孩子们盘掉了店铺,勉强把小儿子的婚事完成了。
\n孩子们虽然提出让她带着吴二毛跟着他们生活,可是,游云知道那哪里可能啊!大儿媳妇刚刚生孩子,亲家母在家帮着带孩子,如果自己再推着轮椅上的吴二毛住进去,家里还不乱成一锅粥?再说小儿子那里,小儿媳妇是独生子女,孩子们跟亲家住一起,连房子也是亲家买的。虽然亲家一直邀请他们去同住,说同层楼有两套房,可亲家夫妇俩都是文化人,游云想着自己和吴二毛就地地道道农民一个,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今又带着个病人,寄人篱下的说法先不管,首先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的差异就无法调和,不能给孩子添麻烦啊。
\n游云推着吴二毛回到了村里他们刚结婚后亲手修建的木房里。
\n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老家时,那是个深秋的夜晚,村里静得出奇。青壮年们都在外打工,中老年人天刚刚亮就出门收割忙碌,吃完饭就关灯睡觉了。只有那些玩手机或看电视的老人们管不了的暴脾气孩子还没睡。村里的人都还不知道游云和吴二毛回来了。
\n吴二毛很喜欢这久违的宁静,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n游云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n木房外,每过一会儿就发出各种声响来,“沙沙”“啪啪”“哗啦”……游云起初以为外面有人,后来她总算记起来了,这些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十几年前她曾很长一段时间为之颤抖害怕过。
\n那时候,游云一个人在家。她从早到晚像陀螺一样为地里的庄稼和圈里的牲畜转个不停,夜深人静时,她常被这些声音吓得瑟瑟发抖,躲在被窝里捂住被子大气不敢出。后来她在枕头下放了一把菜刀壮胆,再后来她常常在眼泪中入睡,又在泪水中醒来。那时的游云还很年轻,未经过什么事儿,胆小和害怕孤独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
\n一个人留守木房的那六年,她是靠时刻想着吴二毛和两个成绩优异又懂事的孩子撑过来的。那六年,时光磨白了游云的头发,也在她额角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后来,游云渐渐发现,那些寂静的深夜里发出的声响,不过是屋旁泡桐树硕大的大叶子在掉落,不过是松鼠在翻鸡窝,不过是老鼠在房梁上乱窜乱啃,不过是风吹竹林吱吱响,那最吓人的也不过是野猫、野鸡或者野狐和其他不知名动物在嘶吼鸣叫。
\n那些年,游云和鸡说话、和猪说话、和柴火说话,村里的人都在各自的田间地头忙碌,和人对话的机会相对少得多。遇犁地铧田等重活时,吴大哥常来帮忙,但为防止人闲话,游云总是邀请吴大哥夫妻俩一起给自己帮忙,然后自己再以双倍的工期还回去。
\n游云躺在床上想着那些苦日子,枕头又湿了一片。欣慰的是,两个孩子都出人头地了,再也不用重复自己的苦日子了。游云想着,又想到吴二毛的不幸上来,她又抹了一把眼泪。
\n无数个夜晚就那么过去了。游云睁着眼睛等天亮,自从不幸降临那个本已走入璀璨星光的家庭后,她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n等到吴二毛发现日渐消瘦的游云夜夜无法入睡的痛苦症状时,游云的精神状况已经有些失常了。
\n最开始的表现是,游云变得冷漠和懒散了。如果吴二毛不喊饿,游云是不会做饭的。后来游云连话都懒得说了,本来村子里能交流的人差不多只有吴大哥和吴四老婆,可吴四夫妻俩又经常在外跑生意,而吴大哥又因为吴大嫂常年在城里帮女儿带孩子,他常常以酒为伴,他家的电视机每天24小时处于播放状态,各类电视节目闹嚷嚷地吵得村庄更加孤寂和无聊。
\n山村里,除了吴大哥是游云家的常客外,其他的老人孩子都难得见到,他们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山上放牛放羊。村里哪有闲人?人们都在为物质忙碌,哪里顾得上精神生活?夫妻俩平常除了刷抖音和间或到公路上遛遛弯外,就只有拿着扑克两个人想着花样玩,可如此循环往复,日子单调乏味,真是百无聊赖。
\n其间,游云和吴二毛发现,离开老家多年后,他们和长期不外出的乡亲们在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上已经很难契合了。比如,游云害怕和厌恶听到婆媳间的各种矛盾的诉说,吴二毛则对成天拿着手机的孩子们叹气不已,现在的孩子很少有会帮着爷爷奶奶干农活的了,现在的年轻媳妇偶尔回来也很少有会干农活的了,她们涂脂抹粉和城里的媳妇没什么区别。村庄里的人家几乎每户都在县城或者集镇上买了房子,否则就找不到媳妇了。一家人打工付首付,再一家人打工按揭房子、车子,供出一个城里孙子。临老了,打工也没人要了,就回家。游云这样想着,觉得生活毫无意义。
\n游云的失常也被吴大哥看在了眼里。在游云最近一次想带着吴二毛点燃木房一起葬身火场的那天,游云自己向吴大哥讲述了她的四次还是五次带着吴二毛自杀没成功的过程。吴大哥流着泪听完,也没有劝慰游云,他向吴二毛要了苦荞酒,那夜他喝了很多,他也声泪俱下地诉起了自己的苦楚:鳏夫一样的苦日子啊!想孙子了去趟儿子家,还没坐下就被儿媳妇催着得先洗澡才能抱孩子,还有女儿女婿养的狗,吴大嫂不光伺候人,还得伺候狗啊……
\n吴大哥成天往游云家跑的事情传到了在城里带外孙的吴大嫂耳朵里。吴大嫂憋了一肚子委屈和怨气,经常打电话回来指桑骂槐。
\n如今,吴大嫂听说游云死了,自己的丈夫还为游云让出了自己的棺材。她气愤地回到了家,可一踏进家门就发现已家徒四壁——吴大哥已经将家里大部分用品转移到了拱桥那头的山上工棚里。她气不打一处来,打算到游云出殡那天狠狠报复一下那对狗男女。
\n夜里,村子里的鸡狗突然乱叫起来。拱桥头桐子树下乱成一团麻。
\n道士们停止了敲敲打打,甚至脱下了道袍。他们心有余悸地围着游云——游云自己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还穿着唐装一样的寿衣,样子十分吓人。吴四和一众人正慌忙将他有早产迹象的老婆往车上抬。
\n游云居然活过来了!奇迹啊!她的心脏不知怎么又重新启动了。难道是她听到了最爱的孙子孙女的呼喊了?难道是她听到了吴二毛断肠般的哭泣了?还是儿子儿媳们撕心裂肺的呼喊重启了她的心脏?
\n游云淡定地望着棺材和花花绿绿的灵屋,还有惊恐万分的道士们。游云觉得无聊、疲惫极了,她望着眼前的棺材,慢慢回忆起了在车里看到吴大哥缓缓从棺材里坐起来的情景。
\n现在,她看到吴大哥惊魂未定地坐在她面前,她又以为自己是到了阴曹地府,“吴大哥,你吓死我了,你也死了吗?”游云半天开口说了一句话,气若游丝。
\n吴大哥拔腿就跑。
\n好半天,人们才镇定下来。大家七手八脚帮游云换了衣服,喂水、喂药,送回家。
\n天亮了,游云活过来的奇迹让人们惊奇又害怕。
\n吴四老婆母子平安归来。
\n只是谁也不知道吴大哥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去了哪里。
\n两天后,吴大嫂去探望游云,并把吴大哥一直不回家,连工棚里也找不到的消息告诉游云夫妻俩,游云才将那天在吴四货车上发生的故事讲了出来。
\n吴大嫂深知冤枉了自己的丈夫,才开始担心吴大哥的安危来,她和村里的人漫山遍野寻找吴大哥。
\n直到有一天,人们才停下了搜寻的脚步,桐子树下飘来了若有若无的臭味,桐花纷飞,早已覆满了吴大哥上好的乌黑油亮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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